小说一个女人的史诗无删减版
八王小说网
八王小说网 玄幻小说 武侠小说 仙侠小说 都市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小说 历史小说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竞技小说 穿越小说 经典名著 姐夫荣耀 母上攻略
小说排行榜 完本小说 综合其它 短篇文学 笑话大全 侦探小说 同人小说 经典名著 竞技小说 现代文学 重生小说 官场小说 综合其它 总裁小说 热门小说
八王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一个女人的史诗 作者: 严歌苓 时间: 2017/8/22 
第14-15章
  第14章

  欧雪领了军装之后,有两天假期,小菲决定带女儿去和欧萸告别。一家几口,三代人,两年来都是小菲做媒介,遥遥远远地通过她来团圆。她们乘的夜班车居然在一个中型站台上停下来,灯也熄了,全体乘客待在黑暗中,直到第二天早晨。没人道歉和解释,火车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继续行进。旅客里传说是火车头被借走了,夜里有班工人阶级进京的车,火车头坏了,借了这部慢车的火车头。工人阶级代表是要去北京接送的芒果。

  欧雪一直闭着眼,头靠在窗框上。但小菲知道她没睡着,她闭着眼在失神。她要远走他乡,恋人还关在囚房,她的失恋到底会有多长?小菲她自己何尝不是如此,二十年前头一次见到女孩的父亲到眼下,她在热恋和失恋中辗转反侧。她看着石膏像一般的女孩:好不可思议啊。下了火车天已经暗了。小菲知道劳教农场的大门在六点钟准时关闭,便肩打手拎地跑起来。女儿拎着一包冬天的衣服,跑不动,她把那只包也夺过来,接着往前跑。幸亏她在烧锅炉时不断腿、踢腿、翻“鹞子翻身”体力见长,增加的二十斤体重也带得起来。女儿呼哧呼哧地跟在后面,她嘲笑她还是个见习士兵呢!女儿说路上的农民都朝她瞪眼。她说让他们瞪吧。女儿说她像个没安轮子的小货车,吃的穿的,大包小包,人都不见了,只见一堆包在往前飞速移动,小菲随便女儿寻她开心。

  跑近农场大门,小菲步子高高低低的,脚跟生疼。女儿早被她拉下了。她放下包袱,请求看大门的战士稍等几分钟再关门。她笑嘻嘻地指着跑下坡来的欧雪说:“喏,我们这个解放军军事素养不怎么样吧?还不如她老母亲!”

  进了农场,小菲发现自己步子不稳的原因了。她皮鞋的跟跑掉了一只。多年前欧蔚如送她一块皮子,她订做了几双靴子,皮鞋,凉鞋,全是高跟,这两年把高跟锯了,只留一小截,否则鞋尖便成了鱼雷快艇。现在连那秃秃的小半截鞋跟也没了。

  她领着女儿往几大排一模一样的简陋平房走去。第一排房的灯已经点上了,那是大食堂。正是开饭时间,头发花白的人群排着小学生的队伍,每人手里一个饭盒,正往食堂走。小菲没找着欧萸。她跟女儿说,可能他今天头一批吃饭。走到食堂的灯光里,小菲仔细打量一下女儿,把她尚未佩戴帽徽的军帽正了正。多幸运的女孩,千里挑一才当得上兵。其他九百九十九都去农村队落户。“见了爸爸别这么苦一张脸。”她小声说。她的心怦怦急跳,又是热恋热昏的感觉,带给情人一件意外礼物似的。

  她叫女儿原地等着,她进食堂去找她父亲。欧萸还不知道女儿要参军。知道他会怎样?喜中有悲?毕竟一去几千里,一走三四年。去时还是孩子,回来将完全成年,他们都将错过女儿最后一段成长、成期。他也会觉得都汉的人情给得太大了。有欧萸这样的反动派父亲,按说女儿是不可能被军队接受的。都汉不必为欧雪开后门,都汉只需为老战友的孩子开后门,老战友为欧雪开后门。小菲在部队待过,这可以叫“换防”问欧雪有什么专长没有,欧雪专长都不专,篮球、乒乓球、排球都打得不次,钢琴也会弹几下,水彩也能涂几笔。都汉跟老战友说:“让她到体工队去。要不文工团。要不就医院宣传科。看谁缺个画画的!”

  小菲却没找到欧萸。问了几个人,大家说不知道。总算碰到一个知情的,说欧萸和一个看管队长争吵起来,说了反动话,下午给带走了。

  “他说什么反动话了? !”小菲见了看管队长便问。

  “你叫我重复反动话吗?”队长说。

  “不是不是!”小菲急成个孩子了,跺着没了鞋跟的旧皮鞋“你们不了解他,他说话就那样,没轻没重的。你不要重复他原话,就把那意思告诉我,我给你解释!”

  “就是那意思反动,原话倒弯弯绕绕的。”

  队长铁面无私,回绝了小菲和女儿探亲的请求。小菲好话说尽,眼泪干,队长毫不动心。眼下吃小菲这一套的只剩个都副司令了。小菲边哭边在心里咬牙切齿:你算个什么东西,当年我一步之差就成副司令的夫人,看你敢把我当叫化子撵!最后她半耍无赖地说:“喏,我们女儿现在是解放军了,我们也算军属了,国家事事都优待军属,这里就不是国家的地盘?”

  队长一听,这个半老徐娘吓谁呢?他说:“这里是我的地盘,我不让谁当军属,谁就别想当。”

  “你算老儿?!”

  “你算什么东西?你们这样的家庭背景,她能当兵?我倒想问问,是谁胆敢让她当兵!”他拿出对犯人的面孔来。

  “我们当的是特种兵,靠专长的!”

  欧雪使劲拽了母亲一把。

  “告诉你,我一个电话打给人武部征兵处,她就别想走。”

  “打呀!打给人武部干什么?直接打给都汉!”

  “哪个都汉?”

  “有几个都汉?都副司令。电话号码要不要?要我告诉你吗?”

  队长表面是不畏惧的。但他毕竟停止威胁了,态度没有进一步强硬。虽然还是一口回绝母女俩的探亲请求,但他竟叫人把她们安排到招待所住下来。小菲气昂昂地带着欧雪走出办公室。队长胆敢给都汉打电话刨问底,就打去。得到的回答可能是从秘书那里来:“这事我不清楚。不过都副司令的事情我们一般不过问。”小菲想,假如欧萸祸从口出,真惹了官司,她能求助的也只有都汉。老头子侠义心肠,英雄气儿女情都不缺,做这么个老头子的梦中情人,不无骄傲。

  第二天小菲和欧雪仍是没能见到欧萸。她们不得不走,接兵处的新兵要在第三天早上集中,晚上就乘征兵列车西去。

  孙女走后,老爷子的慢腹泻加重,人迅速消瘦。这天上午,小菲照样把油条,豆浆买回来,老爷子静静地吃完早餐,她一看,油条一口没动。又过两天,小菲的母亲把仅存的一点腊肠拿出来,蒸了蒸,切成薄片,红红的,半透明的,珍宝一样摆了一盘,老爷子的筷子总是越过它。他吃得越来越少,但又没有什么病痛。这天早上,起了风,他破例地留在家里,没出去散步。母亲和小菲悄悄说:“老人是不能停下的,一停下就不会再出门了!”原来老爷子下雨刮风都出门走动,本能上是明白这道理的。

  果然他从此腿脚软了,再也不出门。冬天天短,上午屋里还昏暗,他便靠在上,偎着被窝听听半导体。那是个很好的半导体,能收短波,多数时间他眯着眼,脸上似笑非笑,非梦非醒。

  小菲请了长期病假,在家照顾老爷子。反正话剧团也没什么戏演,大家都请病假。食物药品紧缺,医生们开病假都很大方。一个小省城,谁都有个把亲朋好友是医院的。医院里刷药瓶子的都能替你到几个月病假,只要你给他几两元宵馅,或者一条肥皂,或者几卷挂面。小菲知道老爷子的寂静十分纯粹,十分密实,针不进水渗不透,别想问出他心里在想什么,想见谁,身上哪里不对劲。她只是在隔壁房间听着,时间差不多了,就去给他换杯水,或搀他去一趟厕所。厕所在这三户人同住的小型杂院忙得车水马龙,老爷子站在门外沉默如常,如同老教授要走进阶梯教室,有成竹地出现在崇拜他的学生们面前。有时小菲搀着他,知道已经迟了,他等得了,他的腹泻等不了。小菲替他洗脏内,他也没有特别的感激之辞。一切尽在不言中是他的风尚。

  快到过新年的时候,老爷子说:“妹妹能回来过年吧?”

  他心里最牵念的原来是欧雪,小菲说大概不行,她的新兵训练才开始不久。他不说什么了。

  又过两天,他说:“弟弟呢?他能回来过年吧?”他无望见几千里之外的孙女儿,把希望降低一步。他有两年多没见他的小儿子了。

  小菲给欧萸的农场拍了一封电报,告诉他老爷子病重。第二天又拍一封,说老爷子病危。新年当天,欧萸给一个看管押了回来。看管一看,就觉得上了当:老爷子虽在上,但神清气,见儿子进门,淡淡一笑,说:“回来啦?”

  儿子的眼神却是惊诧的。他在这个简陋的家里看到的卧老人已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他一丝微笑也装不出来,木头一样挪到边,坐在了沿上。他拉起父亲萎缩了的手。这样的举动在他们父子之间从未发生过,至少没当小菲的面发生过。

  小菲热闹忙碌,为那个看守让座让茶,嘴甜言语。小菲的一生到了这一段,总算学会油滑了,尽管撒谎还欠功力。看管很年轻,十来分钟就让一团火热的小菲暖化了,开口闭口地“阿姨”小菲的母亲也深知为人之道,煎了几个白糖猪油元宵端上来,说过年还执行任务,真是好孩子!背过身她和小菲咬耳朵,说汤远粉子生了虫,原来是要倒掉的,幸亏没倒,用细箩筛了一遍,大虫子筛出去了,小虫子在汤圆粉子里凑个分量。

  这时欧萸四处看一眼,同时叫:“欧雪!”

  小菲说:“你们队长没告诉你?”

  “告诉什么?”他一下子紧张起来。他的神经质是这两年失眠的恶果。

  “她当兵去了。”

  “当兵?!”

  “去青海当兵了。”

  他的神经眼看着松弛下来,突然又问:“为什么去青海?”

  “当兵的,去哪里身不由己。”小菲母亲这时话“比到乡下种田好。她种田能从地里收到锅里?别作孽了。巷子里家家都有孩子下乡队。队的都吃不。叫什么不好,叫‘队’,买豆腐队的让人骂死!”

  小菲知道母亲不是不识实务,她只是怕气氛太闷,和大家逗逗。

  到了中午,看管已像是来走亲戚的。小菲的母亲招待他吃了午饭,给他几角钱,作为出门的车费和公园、动物园门票钱。来省城一趟不容易。逛去吧,欧萸能跑了?跑到哪里都要户口,光有户口没用,还要居民粮油本,就算有它到别处也领不到粮票、油票,只能在这个居民区领。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户口,跑得了户口跑不了粮票,所以小伙子尽管放心地去逛,逛完回来吃晚饭。

  看管放心地逛去了。小菲想把欧萸的两天假延长。她把家里的洗衣粉、白糖、过年特别供应的黄花菜和香油包了一个礼包,装进一只网兜,提着便要出门。母亲把她叫住说:“大头蚕一条,脑子一包水。礼物提在网兜里怎么行?”她边说边找出一个旧布包,把东西一样样放进去,代小菲假如那人肯帮忙给欧萸开病假,才把礼物拿出来。放在网兜里,帮不帮忙他都看见东西了,好意思再从他眼前拎走吗?

  可是没人肯帮一个被看管在劳教农场的人开病假条。小菲傍晚往家走,想到多年前话剧团闹的一场笑话,一个年轻学员特别爱吃猪肝,在一次宴会上吃了好几桌的卤猪肝,第二天大便漆黑,把他吓坏了。有经验的老演员们说那是胃出血,把他送进了急诊室。化验结果的确是胃出血四个“+”立刻住了院。第三天他就出院了,说他拉出来的不过是在肚子里变的卤猪肝。

  小菲跑到一个食店去买卤猪肝。营业员说好久没货了,要买就是拱嘴耳朵。天已经晚了,她突然发现一个推小车的小伙在叫卖卤菜。他的小车上有个玻璃货柜,里面摆着切好的卤猪肝、卤千张、卤豆腐干。小菲买了一斤猪肝,回到家里,发现只有上面几片是猪肝,下面全是红薯面蒸后切成的薄片。慢说在昏暗天色里难分辨,就是在点灯的室内看,它们也酷似猪肝。母亲说人没心肝,猪也没心肝了。

  晚上小菲的母亲把看管带到她的住处,让他住里屋,她得把小伙子伺候好,全仗他跟看管队长撒谎,欧萸才能续几天假。

  新年第三天,老爷子早晨不想吃早饭,只是闭着眼静静地躺着。必须送医院了。而老爷子一听,便说:“不用去,蛮好的嘛。”他声音游走了不少,只剩下了气息。母亲对小菲悄悄说:“不吃饭,就不会再吃了。”果然,他一天只喝了几杯加了糖和盐的水。

  当天夜里,小菲和欧萸都守在老爷子身边。过了一点钟,老爷子忽然用游丝般的声音说:“去睡吧,明早见。”

  他们在隔壁躺下。不知为什么,俩人抱得紧紧的。闹钟上起来,一小时响一次。他们总是轻轻走到老爷子身边,听听他的呼吸。呼吸弱是弱,但平稳均匀。第二天早晨,冲了一杯蛋花糖水,一勺勺喂,喂下去半杯,老人便疲力尽了。自来水突然停了,楼上楼下的人都拿着锅碗瓢盆去不远的消防站接水。队伍转了八道弯,小菲往家拎水,让欧萸和母亲各占两个位置。

  水拎到楼上,小菲马上去看看老爷子,设法喂他一些水。她发现水也喂不进去了。但老人依然安详地一呼一息,气流从他鼻子呼出,越来越细,越来越柔。她凑到他耳边说:“爸爸,我们去医院吧?”

  他不摇头也不睁眼,眉宇舒展出一个笑意。小菲想,他的意思是:我很舒服,别麻烦我了。

  她跑下楼,把欧萸从接水的队伍里找出来,回到老父亲身边,他的气息已若有若无。

  欧萸看看小菲。他从来没经历过这样重大的时刻。小菲坐下来,把老人的手放在自己手心上。老人的手修长洁白,没一颗老年斑。那手轻轻蜷缩,成一个空心拳头。小菲不去动它,松松地把那空心拳头托住。体温从温热到温凉,拳头放开了。与世无争,撒手归去。

  他们在老人面前抱紧,一声不响地流泪。过了一会儿,两人开始为他擦洗,更衣。有过金钱、地位、汽车、洋房的老人穿了一件四成新的布衬衫和七成新的棉祅走了。棉袄还是前年小菲给他买布做的。一个读了七十多年书的人临终前一本书也没有。是因为全读进心里了,还是因为他把读书这桩圣事都看破了?

  殡葬定在新年第五天。欧萸给贵州的哥哥打电话,哥哥在外地出差,嫂子接了电话,哭了几声,忽然问:“听说你们那里黑市菜油好买,多少钱一斤?”

  欧萸反应不过来,嫂子便请求和小菲直接通话。她说她想趁参加殡葬的时机买几十斤菜油回去,贵州买不到黑市菜油。这时欧萸已反应过来,叫小菲告诉她别来了,火葬场太繁忙,父亲的追悼会排不上号,所以决定不开了。

  “怎么不开了呢?”小菲放下电话在隔音间里就问。

  “我父亲不愿意开。”

  “他告诉你的?”

  “不用他告诉我。他什么都想得开,会为一个追悼会想不开?如果他知道来参加他追悼会的人主要是想采购紧缺食品,他倒会想不开的。跟我父亲,这些都用不着,他生前用不着,死后更用不着。”

  丧事办完,欧萸回农场的前一天晚上,母亲做了个沙锅鱼头。小菲去一家小食铺打掺水啤酒。这个小食铺不知哪儿来的门路,常常有啤酒卖,尽管它无泡沫无滋味。买啤酒必须买五香煮花生或炸藕盒之类,花生大半走油,藕盒是空盒子。你一看店员的样子,就是在明告诉你:我就坑你了,怎么样?小食店还经营面、丁面、猪肝面。小菲正盘算,五香花生和藕盒哪个让她吃亏小些,一个女顾客从昏暗的店里走出来。是孙百合。

  但小菲马上就明白跟她相认已不可能。孙百合的头发长了,但她把它梳成一支冲天羊角,上面系了个肮脏的粉红蝴蝶结,身上还是那件狐皮外套,却血迹斑斑,到处破绽。从狐皮下出一截长裙子,不知什么颜色了,边缘全被踩烂。她慢慢地走到门口大灶前,把一个付了款的竹筹码交给下面条的师傅。

  “两碗面?”师傅问。

  她点点头。小菲现在看的是她的背影,像一片随时风起舞的枯叶。她把面孔转向马路。绝顶优美的侧影。就在那一瞬,她的眼睛还那么智慧。这一侧的太阳有一块伤,血痂已紫黑。总有人想找个看不顺眼的人揍揍,孙百合一定总让他们看着来气,所以碎砖碎石就照着她砍来。

  小菲不用问也知道她为什么疯了。只是觉得如此大的世界,一个如此美丽的女疯子太不好做了,危险处处都是,包括那些恶的危险。假如有一点可能,她都会帮她避开那些危险。

  面煮好了,那个师傅面慈心软,在面汤里加了颇大一块猪油。“端进去吃吧?”师傅问她。

  她摇摇头,从背影看也知道她在微笑。她将背在肩上的皮包打开,把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倒进包里。师傅“哎呀”一声。她又端起第二碗面,不急不缓地再次倒进包里。面汤从包底淋出来。她的狐皮大衣不久也热气腾腾了。她从小菲身边走过,虽然顾盼如旧,但小菲断定她什么也没看进眼里。她像睁眼瞎一样空张着无怨无悔的眼睛。

  她走后店里最凶恶的女店员说:“好可惜,这么漂亮个人!”

  小菲回到家,饭桌己摆开。她和欧萸都没抱怨以水充数的啤酒。母亲把煤炉提到屋里,沙锅里的鱼头还在小声咕嘟。不一会儿,啤酒居然把从来不醉的小菲得昏昏然起来。

  “你记不记得那次你挨皮带,我在台下喊‘不要触及皮’?”

  他看着她。他当然记得。

  “有一个女人,穿件狐皮大衣,站在你右边,你记得她吗?”

  他想也不必想,点点头。这样一个女人,慢说男人过眼不忘,像小菲这样的标致女人,想忘都忘不了。

  “我刚才看见她了。”小菲说,把剩在茶缸里的啤酒喝完。

  他等在那里。故事肯定不会结束在这儿。

  “她还那么好看。我从来没见过比她更好看的女人。瘦了不少,晚上看肯定像个女鬼。她过去差点就考到我们团来了。”

  他喝一大口啤酒。他的面孔比较可怕,又红又紫,油光闪亮,两只混沌的眼睛极不灵活。他杯子没放下,举着个悬念似的。故事还是不可能结束在此。

  “她疯了。”她没有讲她如何浑身冒着面的人香气,一团白蒸气似的走在黄昏中。

  夜里小菲蒙眬中听见他说:“她疯了?”

  她转过身,他忽然抱紧她。他的喃喃自语该这么听:她疯了,我居然没疯。我真幸运。也许没有小菲,疯的就是我。他这样紧地搂抱她,在他们新婚时都不曾有。是歇斯底里的温存。他一下子失去了老父亲,女儿,还有那个远远相陪的陌生女子。问都不要问,那女子会多么可心可人。他在一个新年里失去的可真多,不过最重要的没失去:小菲。这是他紧密拥抱她的潜台词,肯定是。

  可他哭了起来。哭得之痛之透彻,小菲都给他摇撼得从内到外发抖。他似乎刚刚意识到父亲没了,女儿要到几年后才会回家,而那个美丽的女子形存神亡。他曾经为小菲和女儿抛弃的恋人果真就是孙百合?话到嘴边,小菲觉得问出来会很蠢。

  小菲一句话不说。她的安慰他全感受到了。

  第二天晚上送他去火车站,年轻的看管已经是自家人了,笑着说:“阿姨放心,我会照顾叔叔的。”

  春天街飞杨树花絮。小菲正在锅炉房加煤,嘴里朗诵着“长夜难明赤县天”时,一个人在她背后叫:“小菲。”她一铲子煤翻倒在地下。欧萸站在门口,脸背光,但她看出那脸上的好情绪。

  “你怎么回来了?”

  “回学院监督改造。”他两手空空,小菲都没想起问他怎么没有行李。她叫他先回家,她找到人替班就走。各种“病”她都刚生完一遍,马上开假条比较难,所以她得费点劲才能找到替班的。

  “我陪你。你烧吧。”

  “都是灰!”

  “忘了我刚从哪里来,粪堆里来!”

  他坐下来。她加完煤,也坐下来。谈话马上就转到欧雪,小菲几乎能背诵女儿的每封家信。女儿收到了爷爷留下的那个半导体日子好过多了,不太寂寞了。

  下班时间到了。小菲和欧萸并肩走出大门。她要他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她骑车驮他。那怎么驮得动?她坚持要他坐,还要他捏捏她胳膊上的肌天白色杨花起舞,小菲想:就这样,都别变,就好。让他和她每天一块儿穿过市区马路,两旁的店家没什么东西卖,他们也没什么钱去买,他们不计较,只要俩人能同路回同一个家。

  小菲的母亲一见女婿便问:“你的被子呢?光杆一人回来的?”

  他笑笑说:“有几个人,家属不跟他们来往了,东西不够用,我就留给他们了。连我的牙刷都有人要。”

  回到艺术学院,欧萸首先受工宣队的再教育和监督改造,其次是学生。所以他基本上是学生的学生。一些学生拿不准他名字的发音,就图省事叫他老欧。老欧的劳动改造内容主要是扫地、冲厕所、办墙报。老欧的笔字绝了,墙报总给人撕去当字帖临。墙报成了艺术学院最艺术的地方。诗、文经过老欧编辑之后,比出版社出版的诗集散文集水平还好些。工宣队的几个师傅便问老欧有没有外国的爱情小说借给他们看。老欧说原先是有的,抄家抄没了。艺术学院几个造反司令部都抄过老欧的家,工宣队不久找到了堆放老欧藏书的仓库。他们看一本就来和老欧聊一回,小菲和母亲就备酒备菜,留客人吃饭。

  过了半年,老欧便免除了扫地冲厕所之役,只需写写墙报。外面一共只有八个戏看,老欧神聊起小说戏剧,便给工宣队师傅们添一项娱乐。来上门听老欧神聊的越来越多,小菲的茶叶都供不应求。母亲把一些客人喝剩的茶叶滤出来,晒干,下回在锅里狠煮,有没有滋味不论,一眼看去还是茶的颜色。

  老欧靠人格魅力,靠学识才华,征服了工宣队的师傅们,他们对老欧不光彩的社会身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小菲只担心母亲三头六臂也对付不下去,一桌一桌的晚宴在她看简直是变戏法。但只要两天没有客人上门,她就心神不定。这些工宣队师傅是大权掌握者,不上门是不是意味他们的反目?欧萸却嘻嘻哈哈地说:“不会的!他们反而比文人好相处!”小菲的担忧直到工宣队师傅们再次上门才解除。有时来了三四个人,刚刚按照三四个人的分量把晚餐摆上桌,又有五六个人到了。小菲和母亲都在这种时候做阿庆嫂“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母女俩笑脸相:“快快快,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先坐下,菜这就添上去!”

  小菲总会跟母亲进厨房,看老太太使出浑身解数。老太太七十二了,好在劳累一生身板子经得住累。她是个过穷日子的天才,让她无中生有地接待这样突袭式的客人,她尤其来精神。厨房窗外挂了一串串的猫鱼,是一分钱一摊买来的。她没有猫喂,就拿它们喂人。都是二寸长的鱼秧子,撒了盐晾干,加辣子、香葱,放在小火上炒,炒脆了是很好的下酒菜。她让小菲把辣猫鱼端上去,又拿出平时烘烤的饭锅巴。她总有本事把锅巴用最少的油炸脆,再烧一大锅卤子浇上去,卤子红红绿绿,却没有什么值钱东西,不过是费点盐和味。再就是她那几个腌渍坛子。没有白糖,她用糖做的甜酸大蒜和白菜也可以充数。老太太从来是有备而来,不让任何客人空腹而去。

  小菲左算右算,凭她给母亲的几十块钱怎么也不够这样大的开销。一问,母亲便烦,恶心她说:“我在外头投机倒把,欺行霸市啊!”不然就说:“钱是不够,那你再多给点吧!”她还真向小菲摊出巴掌。老太太话稍微好听些就是:“还能老这样吗?总会发他薪水的。”小菲不知母亲的信念是从哪里来的,但她想老太太挑着大梁,她愁什么呢?老太太偶尔会说:“到夏天就好喽。”

  夏天她可以把西瓜皮拾回来,用刀剖去红的那层和绿的那层,中间青白的留下晾干,用盐暴腌,炒豆十分可口。夏天可以替代正式菜蔬的东西很多,冬瓜皮,红薯秧子。老太太说:“烧好东西哪个不会?把边角料做好才叫本事。”夏天东西存不住,老太太到了下午真的去欺行霸市,把一个鱼摊子包圆,还叫人给她做脚夫挑回家。

  虽然只有两间房,大家把老欧家当成了俱乐部。学生们一年前还在吼:“老欧,老实点!”现在常常是:“老欧,请教你一个问题。”老欧清癯一辈子,这时却发起福来,一笑就笑成一个心宽体胖的汉子,气声壮。艺术学院开始招生了,招工农兵大学生,工宣队长说:“让老欧参谋参谋招生组的成员结构吧。”结果招生简章也是老欧暗里起草。

  老欧不仅在暗中受人崇拜,小菲也是地下师爷。来找老欧的人马上发现小菲可以做表演辅导员,两间房的功能越来越多样,小菲在转不开身的小屋比画“山膀”、“云手”辅导朗诵,老欧在大屋开文学戏剧讲座。渐渐地,这些求师的人会在进门后腼腆地搁下一只包,里面有时是几个皮蛋,有时一斤榨菜,有时还会是一截火腿。老太太会把小菲叫到厨房,小声告诉她,某某送了一块叉烧里脊,给她(他)辅导时多卖些力气。

  不少让小菲辅导的男女青年成功地躲避了上山下乡,成了军队、省、市、地区的艺术新人。老欧的讲座不像小菲那么立竿见影,但入座者都有一定权势或一定的有效社会关系。其中一个工人业余编剧认识省革委会宣传处长,便去替老欧请求恢复薪水。

  夜深人静,小菲和欧萸躺在上,慢慢地谈着有了薪水之后哪样东西是首先要添置的。他说首先给她买一套像样的衣服,银灰的或者海军蓝的薄料。她反对说老也老了,穿什么不一样?他说她才四十岁出头,老什么?她建议有了钱买个新,现在的垫太老,弹簧松得她老睡在坑里,翻身都吃力。他说他想起一个好主意,有了钱他们马上买票,三个人一同去青海,看看欧雪。两年没见女儿了,老太太从来没离开过外孙女那么长时间。她说这计划好是好,恐怕他的身份不允许他自由旅行。他闷下来。那必须多大的面子,开多大的后门才能让一个未摘帽的、正在监督改造中的人逍遥几千里?也许能找方大姐想想办法?她现在“结合”了。他不会找她的。他越来越明白他和这个少年时的大姐不可能和解。

  “有了钱,我还请你去玫瑰法国菜馆吧。”他说。

  “现在叫‘地拉那’西餐馆,卖的大部分是罐头里的东西。”

  “管它呢。环境总是清静的。”

  “不知道,好久没去了。”

  “好多年了。”

  “肯定会恢复你的工资吗?”

  “谁知道。”他才不会提着气等待。他有他父亲的态度了:无可无不可。

  “真发了你工资,我们请妈妈一次。再给她买一件丝棉祅。她几十年前就想有一件好丝棉袄,绸缎面子,黑颜色。”

  小菲奇怪俩人怎么会谈钱谈得如此温馨。谈钱会成为俩人的绵细语。人会变得如此不浪漫,抑或变得太浪漫了,散发铜臭的话题也可以谈出诗意。原来如此:他们爱钱,晓得厉害之后两人才正视这一点。她和他相依相偎,一夜一夜地谈他们将拿那笔缥缈的工资做这样买那样。原来这是个滋味鲜美的话题呢!

  又到了初夏。恢复工资的事仍然遥遥无期。他替工人编剧修改的话剧倒是在全省上演。据说那位作者拿了一笔编剧费,但老欧是没份的,从此工人编剧红了,到处有剧团请他写戏,他便总是请老欧“修改”每修改一次稿子,他便口诺言,一定要为老欧的工资去拼打。最炎热的一个傍晚,工人编剧来了,居然现在随身带着吉普车司机。他说:“有眉目了,最迟下个月。不好这个月就恢复!”

  这天家里刚吃过绿豆粥。一来便是两个赶饭的。小菲和母亲商量,赶紧几个菜出来。老太太打着芭蕉扇,说她不动了。这个人叫了一年“狼来了”现在只要他来,老太太坚决不动。小菲好说歹说:这个人可不能得罪,说不定这回是真的“狼来了”老太太说他是狼喊狼哩——他自己就是狼!

  小菲没办法,自己翻箱倒柜。老太太一看她找出了她藏的一香肠,三黄瓜,又找出她在碗柜最角落的一小瓶小磨香油,上手便抢。

  “你敢把我的东西拿去喂狼,我剁你手!”

  “妈!发了工资全赔给你!”

  “狗!”

  欧萸这时也挤进厨房,看看母女俩,知道她们正在为什么拼杀,和稀泥地说就一个菜好了,反正他们看得出是没赶巧,错过了晚饭时间。

  老太太经不住女婿的体谅,白了小菲一眼,把一香肠切成碎丁,打了两只蛋,蛋里调了些稀面粉,又撒一把碧绿的香葱,眨眼工夫一个香肠烘蛋在锅里绽放出的花来。老太太手握锅把,慢慢旋转。穷日子使她练得一身绝技,油放得少,但必须是少得恰到好处,所以蛋抛向空中时不会溅油珠子。她抛起蛋饼,但没有接住,好漂亮的一个菜落在地上。小菲刚叫“哎呀”一看母亲,更是大叫起来。老太太已倒在了地下。她一面叫,一面上去搀扶,老太太沉重无比,身子怎样也搬不起来。等欧萸和客人们跑过来,老太太已经走了。和她在世一样,她去得气利索。一生不愿闲着的女人,死也死在忙碌当中。

  老太太的追悼会倒是十分热闹,所有来家做客的人都参加了。他们很念叨老太太的一手厨艺。小菲送走母亲,跟欧萸在马路上走了很久。马路两边都是乘凉的人,老老少少,打牌的聊天的,城市在小菲眼里又成了那个肮脏阴暗的小城,不同的是这里面不再有母亲了。孤儿小菲这样想着,手便给他握住。她看他一眼,老了很多。她明白他的意思是:“还有我呢。”

  老太太一去世,她这两年持家的机密便暴了。小伍的母亲来参加了老太太的追悼会,事后对小菲说:“隔几天来家坐坐,我有话跟你讲。”

  老太太的“三七”过去,小菲想到小伍母亲的神秘微笑,来到伍家。伍家的破败是表面的。伍老板娘拿出几张借条,笑眯眯地说:“你妈不容易哟,给你们当伙夫、老妈子,自己还贴钱。”小菲的母亲从两年前开始向伍老板娘借贷,抵押的是她的宝贝红木梳妆台和红木

  小菲核算了一下借贷数目,两年里母亲为他们和他们的老父亲,以及的和生的客人,一共借贷了五百九十元。但梳妆台和红木只抵三百元。小菲窘坏了。伍老板娘建议,实在不行,她勉强接受那两间房子。小菲心想人倒霉就给人当软柿子捏,这不是明摆着乘人之危吗?两间房再旧,也不止二百九十元。人生来干什么就是干什么的,伍老板娘经过几回胎换骨的革命,终了还是会开钱庄。

  她冷冷地说:“我妈一辈子就剩这两间房了。我下不了手卖它。”

  “当时你妈买的时候,便宜得很!”

  “那也不止二百九十块人民币。”

  “小菲好孩子,现在懂得柴米贵了!不像我家那个二百五善贞!”

  告辞出来她一路掉泪。母亲是那么要强的女人,要她去向伍老板娘开口借钱,承认自己山穷水尽,是多痛苦的一件事。几十年前她父亲去世后,母亲是可以向娘家的兄弟们求援的。那时娘家家境还好,兄弟们一人给一点儿,母女俩也不至于一斤黄豆芽吃三顿。不管怎么难,母亲扎的架子总是不塌的,大刀架在她脖子上她也不会把两件红木家具抵出去。那两件红木家具是体面的象征,不要它们,对母亲来说,就是不要体面了。再破旧的房子,再穷困的日子,有那两件家具,母亲胆子就壮。它们遮掩、抹去多少穷陋。她好胜的母亲。老太太肯定是步履沉重地一步步从巷子深处往巷口走,或许她是从小菲家回来,那就是从相反方向往伍家走拢。小菲家离母亲家不远,六七分钟的步行。老太太边走边想,这一天真来临了?向人张口伸手的日子?她真走到这步田地了?去向一直暗里跟她较劲的伍老板娘借钱?她知道小菲两口子的山穷水尽,连两件红木家具,两间破房子都拿不出,和他们说实话只能添忧添愁。老太太走啊走,伍家的店门口摆的南货摊子都能看见了。伍老板娘做点南货生意,说起来都推到南货上:没藏浮财呀,不就靠卖南货糊口吗?老太太明白另一个老太太,她怎么可能不藏浮财?当年伍老板丧德,坑了志愿军多少性命发的财,能一下子成烟从伍老板娘烟嘴子里冒出去?老太太来到了伍家,肯定是一副健谈朗的样子,至少精神头要打起来,输钱不输一口气。老太太是如何开的口?那么一个自尊、好面子到极点的母亲。大概从东拉西扯开始。虛袞话母亲会讲得很,她是市井生活中的精英,可以恭维得对方心花怒放,又不让人麻。她可以贬低自己、骂自己晚辈,其实夸耀全藏在里面。她也可以把自己的一贫如洗讲成一时周转不灵,她还可以把抵押做得像好友间的游戏。怎么会到这一步?小雪她爸爸说话就恢复职务恢复工资了。说到小雪,老太太如数家珍一样讲着她的每一封信。反正她也不懂部队的一套,夸海口也是一派天真。小雪要是升了军官——这年头军官待遇好得很!究竟是人在矮檐下,老太太最后还是低声下气:“借个两百三百给我吧!”伍老板娘会说:“噢哟,你吓死我?哪里有两百三百借给你?”最后落实在一百五十。借条一张是一百五十,一共三张,最后一张是一百四十。伍老板娘心算一把,两间破房子给她当废铜烂铁收购:“就只有一百四十了,下回再借,一个子也没了,啊?”“没下回了!下回小雪他爸发了工资,借你一个还你两个!”“哎哟,我怕是活不到那一天喽!”“你耐活得很,跟我一样,都是老不死的!”

  小菲知道母亲可以把场面处理得嘻天哈地,可以把自己的窘迫掩藏得严严实实,但她是非常痛苦的。她宁死也不低头,为了女儿和女儿一家,七十多岁时学会了低头。小菲泪眼蒙眬地四下看去,小城真是藏污纳垢曲里拐弯人心叵测,她却头一次去除了恶感。正是这样尔虞我诈的市侩生活磨炼出了母亲。母亲以它的智慧和它斗了一生,也许这是真正的人间乐趣。

  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母亲食言。不能让母亲为之骄傲的两件家具两间破房落到伍家。也不能用这样的事烦着欧萸。一穷二白的田苏菲比几十年前闹革命那夜还无产阶级。她唯一可以投奔的人是都汉。

  第15章

  话剧团的鲍团长去世后,新上任的副团长陈益群这天把小菲叫到办公室。他还是称她小菲姐,她纳闷怎么会有这种不知难堪的人。他说团里马上要排话剧《沙家浜》,缺个场记,他可以借机把她从锅炉房调出来。她想,这家伙很会见风使舵,工宣队、军宣队、造反派都给他玩于股掌之间,没想到他还是个念旧的人。恢复舞台工作,加班费、演出补助、夜餐费都可以恢复。加在一块儿也有十几块钱呢。小菲对陈副团长莞尔一笑。四十多岁的女人,为每月多十几块钱还卖出这样的笑,她也顾不着了。人没了里子,要面子有什么用?母亲撑了一生的老面子都不要了。

  排了几天戏,小菲野心膨,减下去十斤体重,说不定她可以演阿庆嫂b角。让大家看看,姜还是老的辣,年轻演员哪里有她这样的台词功夫,她是军队栽培的,从开始就打造成了英雄人物的坯子。没等小菲减一斤体重,演沙的女演员声带出了问题,b角还没排,小菲跟陈副团长说:“我上吧。”“你词都没对过。”“放心吧,陈团长!”当上主角,每月伙食补助是六块钱,还多四两白糖票。

  演了一生花旦、青衣的小菲一丝不苟,把自己的面孔化成一张老脸。演沙好,比阿庆嫂省事,体重都不必减,上台分量正合适。小菲演老旦也是上台就忘我“戏来疯”硬硬朗朗一个老英雄,怒斥胡传奎、刁德一:“你们这些汉走狗,不会有好下场的!”气壮山河。演胡传奎的男演员在沙的怒吼中也发怒了,大喊:“拖下去给我毙了!”他绑在军装上的皮带从来没经受过这么猛烈的气息,给挣开了,里面的海绵假肚皮滚落下来,他只好顺势抄起手,冲下场,亲自去毙沙

  小菲见陈副团长两眼放光地上来,知道自己成功了:那六块钱伙食补助和四两白糖吃定了。不久b角沙声带恢复,小菲又靠边做她的场记去了。才吃了半个月的主角伙食补助。一个月后,话剧团的《沙家浜》把京剧团打败,不少观众投诚到话剧团的剧场。京剧团是这几年唯一有钱维修剧场的单位,话剧团的剧场“安全门”没灯,厕所没门,窗玻璃碎了百分之八十,观众在上面嗑瓜子耗子在下面磕,这是头一次,话剧团开始赢利。陈副团长决定增加场,不少工厂和机关把看革命戏作为他们的政治任务,政治任务可以在上班时间完成,因此下午场也常常客。演员吃不消了,小菲便又去找陈益群。她说哪里需要就把她安在哪里,慢说顶替沙,就是胡传奎这样的花脸,她也行。这天陈副团长突然找到小菲,叫她马上准备,顶替下午场的阿庆嫂。

  这小子真是个怀旧之人,没看出来呢。她轻声叫他:“益群!”

  陈副团长眉心一抖。在她厚厚的肩头拍了拍,表示有数了。她想拍就拍吧。这回她可要把陈副团长拿稳,长久驻守阿庆嫂的来茶馆,让大家看惯她的阿庆嫂,别人的都看不上。演革命戏就得看小菲的。一场接一场地演下去,炉火纯青的演技,俏皮风趣的一个阿庆嫂,观众们一会儿一场哄堂大笑。这个胖阿庆嫂比那些瘦阿庆嫂都经看,这年头到哪里能花几块钱买一场乐呢?胖就胖吧,观众都包涵了。要是小菲真减了体重,反倒没那么逗人。小菲一连领了三个月的伙食补助,四两白糖,可是一笔不小的财富。有钱也不到白糖票。她以四两白糖票在黑市换一斤豆油票或一斤半鸡蛋票,每天给欧萸煎一个鸡蛋,就是他半个月的营养早餐。那六块钱伙食补助可以在食堂买二十份清蒸丸子,虽然面多少,拿回家晚餐就解决一小半。没有母亲,小菲独当一面,把客人们照样哄得高高兴兴。只要欧萸不被押到远方去劳动改造,在家做牛鬼蛇神她也觉得万事如意。客人们中间有不少像那位工人编剧,时不时让老欧吃些亏,但他们至少离不开老欧,可以保障老欧的高级牛鬼蛇神的待遇,其中包括不扫大街,不洗厕所,不去农场,少被批斗,等等。小菲进进出出总是哼着歌,见人便笑脸相,大声招呼。这下她还缺什么?主角演上了,丈夫保住了。每回谢了幕,她想,现在她实现了当时红卫兵宣传队在舞台上喊的一句话:“我们上来了,就不下去了!”

  话剧《沙家浜》演了一百二十场,都汉看了至少五十场。他不是让这个连来,就是让那个营来,话剧团赚的门票钱百分之二十是都汉部队的。每回谢幕,他都上台跟小菲握手,握住就不放:“你说我是不是伯乐?我几十年前就知道你小飞是演一号英雄人物的!”

  他对谁都倚老卖老,把陈副团长找来:“这个演员,你要好好重视!看看人家,演什么是什么,多大的劲头!一号英雄人物,就要有这个劲头!跟上足发条似的!”

  紧接着是排话剧《海港》、《杜鹃山》,都需要小菲这种劲头冲天的一号英雄人物。她带着体重,带着新萌发的白发征服成千上万颗心。有回她居然劝欧萸去看看她演的女代表。他眼睛一大,意思是:“你又要在我心目中毁你形象啊?!”

  他已经很久没有以这种眼神看她了。她再次走红他却不想沾光。来找他的客人们不再叫他老欧,改叫欧老师。工农兵学员们都很珍惜他们的学习机会,课堂上学不到的,他们从欧老师这里补。终于有一天,学校请他去讲一场大课。

  “那工资什么时候发呢?”小菲见了神采奕奕从学校讲课回来的欧萸问道。

  “不会久了!”他嘻嘻哈哈地说。他从掉的蓝卡其中山装里掏出一块女式手表,给小菲戴上,并拒绝回答她钱从哪里来。

  当然他是有恃无恐,觉得恢复工资是眼前的事,才借了钱提前过好日子。小菲心里不踏实,又问:“你跟有关的人去正式谈过没有啊?”

  “谈过!”他往书桌前走,像以往那样只给她个脊背。他敷衍她是明摆的。

  “跟谁谈的?”

  “有关的人。”他坐下来,一手罩住额头,一手掀动稿纸。稿纸响得越来越烦。从半年前开始,他把一直藏着的未完成的书稿从母亲的房子里拿了回来,就是和蒙蒙相好时动笔写的书稿。

  “哪个有关的人?”她追问不休。

  “好几个呢!”他的后脑勺、肩胛骨、胳膊肘都是一副叫她少啰唆的表情。

  “你不要嫌我啰唆!”

  “你就是啰唆!”

  “我不该啰唆?为了你和你父亲,你这些混吃混喝的朋友,我和我母亲是怎么度过这几年的,你知道吗?”

  这种场面可是既熟悉又陌生。

  “我知道!你让我安安静静写点东西,我还有几年可写呀?!”

  “为了你,我母亲老命都搭上了,你知不知道她借了小伍妈妈近六百块钱?!你以为天天吃水席东西是树上掉下来的?!”

  “六百块钱还不好还?我一本书的稿费至少有两千块!”

  “好还?!你去还呀。”

  “好,只要你不烦我,我再有两年就一定能还上。”

  “哎哟,两年还不知道这个国家又闹什么事了呢!告诉你,我跟都汉借了钱,还了小伍她妈,又一点一点从我工资里凑,等凑齐了再还都汉。指望你?算完了!”

  他突然跳起来。胖了的脸有点发横。他已经有许多年没这样暴跳了。

  “那你怎么不嫁给他去呀?指望不上我,没错,这些年我全指望你呢!你全指望他呢!不如你直接就指望他去!”

  这种没气量没风度的语言从来没从他嘴里吐出来过。但小菲快活死了:看来不是不会嫉妒,是没刺到致命处。

  “这可是你说的。”小菲做出威胁的笑,慢慢点头。

  “去吧,只要人家老婆答应。”他又暴跳着坐回书桌前。

  他不仅会嫉妒,还学会以刺还击。

  “老婆怎么了?不妨碍她啊!难道还图明媒正娶?四十几岁的人了,图的就是实惠。”

  “无!”

  小菲可要乐疯了。看看把他刺成什么样!他现在知道小菲的好处了,会嫉妒得不要风度了。长期不吵闹,偶尔吵一架,辣咝咝,味道新颖。从此小菲恢复了她的啰唆,他们俩也恢复了拌嘴。不过更经常地是,小菲只得到他一个脊梁,不是在书桌前竖着,就是在上横着。

  工资终于恢复了。这两年两人以它做的种种憧憬都可以实现了,却也不过如此。还是相依相偎躺在上,瞪着深夜的天花板去谈它味道好得多。那时谈到有了工资去买几斤香蕉来吃个够,那滋味太甜美了。工资到了手,还有补发的,俩人却都没了胃口。  wWw.bAwANGxS.COm 
上一章  一个女人的史诗   下一章 ( → )
八王小说网提供大量免费的全本小说,穿越小说,网游小说,军事小说,玄幻小说,我们提供的全本小说是小说排行榜作品值得阅读,八王小说网中国最大的免费小说阅读网站
Copyright 一个女人的史诗 八王小说网 Corporation,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