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一个女人的史诗无删减版
八王小说网
八王小说网 玄幻小说 武侠小说 仙侠小说 都市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小说 历史小说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竞技小说 穿越小说 经典名著 姐夫荣耀 母上攻略
小说排行榜 完本小说 综合其它 短篇文学 笑话大全 侦探小说 同人小说 经典名著 竞技小说 现代文学 重生小说 官场小说 综合其它 总裁小说 热门小说
八王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一个女人的史诗 作者: 严歌苓 时间: 2017/8/22 
第11章下
  保姆两脚贼快,进来出去,影子似的,眼睛余光把屋里一切都罩住了,因为她从门边端了个痰盂到小菲跟前,意思很明白:痛快哭,这儿有东西给你擤鼻涕。找刘局长来哭的人一定不少。

  “行啦,老刘!”小伍说“这种事,吓唬吓唬,杀儆猴,真把小菲下放到乡下,有什么必要?人家一大家子,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来点革命的人道主义好不好?”

  “噢!我不人道?!”老刘大声说,人不坐在沙发正中了,把自己上身和头脸向子猛地一送。小伍果然向后稍稍一闪。

  “干什么你?!”小伍说。

  “尽找事让我做难!”老刘说。

  “那你就别管,我有的是关系!”

  小菲慌了,眼泪动也不动地挂在脸颊上:“你们俩别争啊!”“死脑筋!这种事全省的剧团哪年不出几桩,拿小菲开什么刀!你就是不人道!告诉你,出了人命你负责!就是不看老战友面子上,看孩子的面子,你也该高抬贵手吧?人家把孩子带来一块儿向你求情了,大局长!”

  欧雪瞪大两只眼睛看着母亲。那完全是欧萸的眼睛,但不是浪漫的,是冷峻的。小菲一想到她十多年前头一次看见它们时,才十八岁。一股柔情的苦楚袭来。从那时到现在,她内心有多忠贞,只有她自己明白。

  这两口子还在争吵。

  小菲看女儿的脸又回到报纸后面去了。

  小菲觉得女儿知道妈妈处于怎样的劣势,这一对争得不可开的夫妇以这样的争吵来显示他们的优越感,他们生杀大权在握。小雪至少看清了这一点,因此她乖起来,不像刚进这客厅时那样不驯。

  “你们别再吵了。”小菲说。

  “不管怎么说,小菲是重要演员,不能轻易处置!”小伍说。

  “小伍!”小菲站起身,准备走过去拉女儿的手“我看算了,我再去找找省长夫人方大姐…”

  小伍觉得小菲挑衅了她力挽狂澜的能力:“找她吗?!她是你什么亲的热的?!她能像我这样帮你?别做梦了田苏菲!这么多年我为你出的纰漏过多少心?活该,我有你这样的同学!除了干糊涂事就是干糊涂事!我知道你也想要强,也想在我面前周吴郑王,人模人样,就是一到关口上什么都忘了。你妈说你‘人搀着不走,鬼搀着直转’,说得好。你要让个像样子的鬼搀着转转,我也服气,偏让那种三小开…”

  人们听见“呼啦”一声响。朝声响扭过脸,他们看到欧雪把《戏剧报》扔在地上,人站得笔直锋利,面色雪白。“我不准你这样说我妈妈!”

  小菲应该说:“小雪,懂礼貌!”或者:“大人的事,小孩别嘴!”但她什么也没说出来。也觉得没必要说。

  “凭什么这样对我妈妈?”

  两口子愣着,相互看一眼,不知对此做何反应。孩子只有十一岁零十个月,欺辱或者作她母亲,她辨别得清楚至极,她已经把成年人所有诓哄她的话提前堵回去了。你想让她把刚才的争端当做成年人之间的逗耍?不可能。她的眼神表情语气全告诉了你,她明白这是什么质的一桩事。

  “小雪,和你妈妈说正事呢…”小伍对孩子笑笑。这时候的笑文不对题。

  “谁也不许欺负我妈妈!”女孩说,眼泪落下来,落得那么高傲。

  “我们没有欺负你妈妈呀!”刘局长说,像是误测了这女孩的年龄和智力。

  小菲在十一岁零十个月的女儿保卫之下痛哭起来。她抹一把泪,却大吃一惊,她看到的不是温柔体贴的女儿,而是冷淡的、带嫌恶的少女。她盯着母亲用手帕擦眼睛抹鼻子,又把手帕在两只手之间使劲地折叠,拉扯,对它施。女孩子的表情基本上可以读作:“你让我恶心,自作自受。”

  小伍说:“好了好了好了,大家都冷静,啊?我不冷静,我先检讨!”她举一只手,要欧雪裁判她。

  欧雪像没有看见小伍嬉皮笑脸大事化小的样子。她狠狠地抹眼泪,鼻子,然后“噌”地从茶几后面跨过去,快步向客厅门口走。

  “你去哪里?”小菲声音追逐着女儿。

  “回家。”女孩声音冷静得可怕。受了辱没和伤害之后最自尊的大概就是这种冷静。

  “妈妈和你一块儿走。”小菲站起来。

  “不要。”她已走到了大门口。

  “等一等…”小菲说。

  女儿打开了大门,转身看着妈妈:“你怎么能听他们这样讲你?!要是我…”

  小菲在女儿眼里看到一个“宁为玉碎”的闪烁。

  “我不要和你一块儿走。我不要和你一起回家。我不要!”女儿赌咒发誓一样说。小小的姑娘有着欧萸当初对着刑具的不屈,那种背十字架的庄严,那种冷冰冰的歇斯底里。

  双开门的大门一开,一合,欧雪走了。

  “惯成这样?老虎股碰不得!”小伍说。

  老刘呵斥了她。或许是孩子的泪,也或许是孩子难得的自尊使老刘心动,沉默了良久,他叹道:“自尊心太强了!这个小姑娘!”

  小菲预感到把欧雪带来是重大失误。这预感马上被小伍嘲笑了:“懂个!你就是把事情从头到尾讲给她听,她也似懂非懂。”

  老刘还在感叹:“我们的孩子要有小雪一半的自尊心就好了。不过,小姑娘这一辈子可要累死了。不想让自尊心受一点伤害,就得样样做完美。”

  下乡的惩处被取消了。小菲到晚年都没清,欧雪那场“犯上”是否在刘局长的慈悲心这头加了砝码。验证的是欧雪后来果真得了“完美主义”病症。为了不必跟别人或跟自己说“对不起”、“抱歉”她事事做成百分之一百二十。自尊是自尊,但小菲能看出她有多累。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了。到了那时候,小菲想到这个晚上,想到女儿身而出“士可杀不可辱”的样子,还同样深深地震撼。

  小菲和女儿的关系也与跟她自己母亲一样,没有沟通却相互看透。假如那一半血脉不是来自欧萸呢?她和女儿会不会做一对温情母女?比如,那一半血脉是都汉的?也许会是一对家常母女,但她就不会那样永远好奇于女儿了。女儿的每一点成长、发育都在小菲心里引起一片幻:怎么会是这样呢?十足的一个欧萸表情,女化之后怎么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呢?看那修长的手指,不强悍的肩膀,走路的姿态,尤其是读书的模样——怡然自得,读进去的是心好滋味,由女孩子重现它,就有几分滑稽。她在研墨时一绺头发垂在额角,小菲想,太奇妙了!或许因为她在怀孕时心里不停地描摩复写欧萸的模样,印迹全落下来——小雪是女字号的欧萸。

  都汉见了欧雪,也说了同样的话:“这个小丫头走在大街上,我也认得出她爸是谁。”

  跟都汉司令员恢复外关系,是在小菲恢复上台资格之后。他们新排了一个话剧:一个复员军人在家乡推行“三自一包”戏剧冲突很烈,因为复员军人曾经的未婚成了一个大队长的子,而大队长是复员军人的政敌。这场政治、男女、情仇的大型“情感探戈”很快轰动省城。

  这天上午,小菲发现传达室有一个邮包领取单。不知为什么,邮包被误寄到外省去了,转了又转,才到达她手里。去邮局的路上,小菲想,半年的邮程,不知邮包里装的什么,也许早受发霉了。

  上领取单,邮递员对她说:“你拿不动,回家叫个男的来。”

  “我力气大。”

  “那你也拿不动。”

  为什么邮寄人不落款?小菲好奇得心。她在邮局叫了一个男顾客,请他搭把手,把邮包领了出来。不是邮包,而是个小型食品仓库:一个大木箱里装着军用罐头,军用黄豆压缩饼干,军用水胡萝卜、卷心菜,军用五合杂面。里面一封信破解了谜底:“小飞,不知你近况如何,你母亲好吗?好好演戏。都汉顿首。”字字都写得认真仔细,如同小学生描红,信的下端附了电话和地址。原来都汉早已是省军区副司令。

  都副司令看上去矮了一些,胖了一些,但并没有添岁数似的,见了小菲就笑哈哈地过来,和打完土围子那天一样,叫她“妹子”他的手还像十几年前一样柔软细,让人惊奇那些握讨饭、握刀握握手榴弹的岁月怎样从这双手心溜过去,磨砺丝毫没有留下痕迹。小菲的母亲总是念念不忘这双手。武人长一双女子绣花的手,难得的富贵。由于矮,都汉尤其显得昂首阔步。他把小菲领到操场上看战士们演练兵,又把她带到司令部大楼,看参谋们的办公室、作战室,还领她去看菜田、果园、猪场、羊圈,手臂向远方一划,向近处一指,俨然一个王者,一个带点喜剧色彩的王者。不知为什么,和平岁月使都汉的威严动作显出几分卡通感来。

  一直到下午,他才坐下来和小菲聊天。他什么都问,就是不问欧萸。他还没有彻底饶她呢。为什么有年把时间不见小菲上台?她的演技不适合古装戏,她是部队野战宣传员的路子。

  “他们懂个!”都汉大声说“我还担心你饿出病来了,上不动台呢!”原来他寄那么一大箱食物是要她改善伙食,演得动戏。原来他一直是她的观众。最初的三四年时间,他心里伤口还新鲜,看她的戏是往伤口上抹盐,他坚决不让自己进剧院。不看她的戏,也不看任何人的戏。他当然恨过她,恨得牙都咬碎了,用最过瘾的字眼骂过她。不知怎样,突然就不恨了。人办不到的,时间都办得到:时间在你不知不觉之中已经用了功夫,做了手脚,把恨一点一点从你心里搬走,让你某天夜里做了个美梦,梦是遗憾加指望,醒来便觉得那一场恨太可笑。九死一生,末了和个女子结下恨缘,这让他好好笑话自己一场。然后他就又去看戏,为了一个小冤家不看戏了,那不大亏特亏?都汉在沙发上四仰八叉地笑。

  “都看过我什么戏?”

  “多了!那时候师里营房远,看你一场戏小车开四个多小时。我老婆、孩子一车走,我也不心疼汽油了。我几个小车司机都让我培养成文明人了,爱看话剧!我看了这么多年戏,告诉你,妹子,我没看到哪个人演过你的。你演戏看着痛快,吃辣子打嚏,七窍都通畅!我是个土老俵,不过戏好看不好看,糊不住我!你们团里排了那么多大戏,这个大师那个大师,你不演就没个看头。坐在那里看得我着急出汗,哭不让我哭痛了,笑不让我笑傻了,我就难受!”

  小菲大笑起来。都汉是个风趣人,她早没发现。

  “最近你们这个戏我也看了,怎么让你演上丑旦了?我看见演员单上有你名字,专门请秘书订了票,一看把我气死了,岂有此理!”

  小菲向他解释演这个配角特别有难度。一个好演员应该是跨度最大的演员。其实她知道团里是用这个丑旦惩罚她,等于服役。这是个五十岁的落后蠢婆娘,只有一场戏,就是铺张席在上面钉被子,说蠢话,让观众恶心地笑一场。她不在乎让她演这个蠢婆娘,只是不愿意在太阳上贴膏药,把脸涂得又老又脏。

  “我要好好找你们团长谈谈。”都汉说。

  “团长不管人事,书记管。”

  “演戏的人事怎么是书记管呢?莫名其妙!我明天就去找他们谈!”

  小菲一看要坏事:都汉一去团里不但帮不上忙,还会打听出领导让她演这个丑旦的用意。她赶紧说她怎样喜欢演蠢婆娘,挖掘自己的喜剧才华。为了证实她说的是真话,她告诉都汉她对这角色的动作设计:蠢婆娘一面钉棉被一面东拉西扯,说落后话,发牢,最后闻到儿媳妇做饭的香味,说:“包子啦?”刚想跳起来去抓热包子,发现她把自己给到被里被面中间去了。这时大幕急落,观众喝彩。

  都汉果然相信了,问她是不是在下一场演出里把这个设计添上去。小菲想,信口编排的动作倒真可以添进去。她小时不肯学针线,母亲便讲了这个蠢婆娘的笑话打趣她。

  晚饭是必吃不可的。都汉说他老婆亲自值厨,做两个菜给小菲吃。一幢大宅子干净得让人生畏,里面倒养了不少仙人掌、袖珍枫树。女主人是爱生活的。地上铺着红蓝花的大地毯,不过在人常行走的一带粘贴了塑料薄膜。所以小菲进门便明白她只能在塑料薄膜的羊肠小道上行走。茶几上放了一束塑料花(或许是绢花〉,也用塑料袋罩住。都汉领着小菲从塑料小径上走到书房,皮沙发上垫着长条花纹的巾,一看就知道刚刚洗过。

  书架上摆着都汉和文工团员照的一张合影,小菲坐在地上,居正中。小菲看着十八岁的自己,唯一的一个没在军帽下留刘海的女兵。那么无的笑脸,谁看得出她正在两个男人中间玩把戏?青春真好,脚踏两只船的危险节目也玩得起,何况其中一只船是勇猛的都旅长。青春的过失就是过失,不会有身败名裂的后果。小菲在老照片前面站了良久,再让她活一回,她还是过失不断,还要脚踩两只船。

  她在沙发上坐下来。铺着的长条花纹巾难看归难看,却干舒适。由于这些巾,书房看上去成了个高级澡堂子。大写字台上笔、砚齐全,墙上贴写着大字的宣纸。都汉在书法上勤学苦练了多年,进步不小,但窍门始终没掌握。欧萸那一笔字,是他所有不实惠的人之处的一部分。

  茶和点心送来了。勤务兵们在塑料小径上灵活地相遇、侧身、错过,把削好的苹果、梨端进来,把吃剩的点心换出去。小菲不能相信这是刚刚离饥馑没多久的一个傍晚。她一生中就跟母亲犟过那么一次。假如当年她没犟过母亲,她这会儿就在享用都汉实惠的爱情了。实惠没什么不对,但小菲就是实惠不起来。

  这时听见一双脚轻巧快捷地踏在塑料小径上,一听就不是男。小菲在十多年前见到的那位护士长出现了,穿着发白的军装,你可以说世上不会有比她更洁净的相貌了。小菲站起身,把长条巾蹭落到地上。“来啦?”护士长笑着看着小菲。

  都汉指着小菲说:“这个就是田苏菲!看见了吧?我要不去广西剿匪,她就是我的了!”说着他腆起肚子大笑。

  护士长也笑,但同时瞥都汉一眼,嘴一撅,埋怨的样子。她又把笑脸转向小菲,叫她不要跟这老头子一般见识,说就他那样还想找名演员呢!

  这是很和谐很幸福的两口子,也平等,比小菲和欧萸幸福和谐。他们也会争吵,会说绝情话:“我当时怎么瞎了眼,嫁给你了呢?!”但他们不猜忌。护士长年轻十多岁,得了宠不卖乖,把都副司令照料得风调雨顺,生了四个孩子,还没有太走形。都副司令一定感谢小菲当年的薄情:谢谢老天爷,这样的女人还是留给戏台吧。

  晚餐时四个孩子都回来了,像四个音阶一样从高到低,站成一排给小菲鞠躬,自我介绍,汇报学习成绩,其中两个孩子都是少先队大队干部,戴二道红杠,穿洗白的军装。都汉给了护士长实惠的爱情,护士长的回报同样实惠,一年回报他一个孩子,二十八岁时,完成了两人所希望的生育量。很热闹的家庭,不过也很像一个军队基层单位。

  从此都汉出差,或者收到礼品,都惦记着小菲,土特产总有她一份儿。他人是不来的,话也不捎,就让小车司机把东西留在话剧团的传达室。小菲把东西拿回家,欧萸就笑嘻嘻地说:“都汉又请客?”

  她有时悄悄留意,发现欧萸越变越外向,见了老朋友不说话先骂人:“他妈的——老张(或老赵、老某) !”

  高朋座的时候越来越多。他现在的说话风格就是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口狂言不着边际,因此也没人计较他的偏颇、烈,小菲觉得他趁着疯疯癫癫说出了不少心里久久思考的问题。欧雪十四岁了,常常在父亲喝得将醉时上来,一把夺过他的酒杯,把残酒倒进自己嘴里。她放下杯子扫一眼桌子周围的客人,看谁还好意思继续劝她父亲进酒。

  有时客人来得突然,小菲一时端不出菜来,欧萸便大声说:“把都副司令的腊肠拿来吃!”

  “不是上次就让你们吃光了吗?”

  “啊呀,都汉这么小气,才送那么几啊!”她心里暗喜:也许欧萸在嫉妒。没有比他对她无所谓更比她寒心了。看来他也会嫉妒。睡觉前小菲问他:“你嫉妒了?”

  “嫉妒?嫉妒谁?”他从正读的书上抬起脸。

  “都汉。”

  “十几年前有一点儿。现在想想真他妈的!”

  “你现在怎么这么?”

  “我吗?”

  “动不动就国骂。”

  “噢。”他脑子已跑题了。

  过了一会,她又说他肯定是嫉妒了。他“唔”了一声。她说何必要掩饰呢?嫉妒是正常的。他烦了,说:“我他妈的嫉妒那个老头子干吗?!”

  “那你嫉妒小伙子吗?”

  “你怎么回事?”

  “要不要听一件肯定让你嫉妒的事?”小菲心里一阵狠:看你对我无所谓!看你脱俗!

  “我想读会儿书你都不让我清静!夫十好几年了,你他妈的还是纠不休,我告诉你,我不会嫉妒,我不正常,行了吗?”他穿着白棉白棉衫跳起来,走到窗门,扯开窗帘。站了一会儿,他顺手抓起头柜上一杯剩茶从头顶浇下去。

  这不是嫉妒是什么?他妒火中烧,需要凉茶来扑灭,他嘴还硬,死要面子活受罪,为了证实他没有世俗情怀。

  “嫉妒怎么啦?我一天到晚嫉妒!只要看不见你,我就嫉妒你学院里每一个女人!我不羞于承认!”

  “我从来不会嫉妒…”

  “连我和我们团里的男演员恋爱你也不嫉妒?”她冷笑,暗杀成功了的女刺客那样冷歹毒。

  “你不要把戏演到家里来。”

  “你以为只有你是有魅力的,走到哪里都死一群女人?告诉你,比我小六七岁的男人为我丧魂落魄!”

  她使劲看着他醉得红的脸,有一点挂霜的头发上爬碧螺的叶片。她不允许他脸上任何一点表情变化逃出她的观察。他确实不惊奇。看来他不是头一次知道她和陈益群的事。他一年多以来从来没有提到过它,也没有为它改变对她的一贯态度。从他们的房事就可以断定,那桩事没有影响他对她体的需要和渴望。

  “我们停止说蠢话,好不好?不然你就要无止境地无聊下去。”他说。

  “你以为我故意刺痛你?”

  “我困了。”

  “团里不让我演主角,你打听到为什么吗?没打听明天打听打听去丨就因为一个年轻男人追我,把我追到手了。”

  她看他的脸上只有烦躁,被人打搅得无法睡觉的那种单纯烦躁。他还用打听吗?他本来是圈内人,这座小城市里的人相互间没有绝对陌生的,你不是他的人,不好你的岳母或你舅子或你上司就可能就是他的人。七拐八弯,谁和谁都沾亲带故,去小吃店买几油条,老板娘会把你邻居家昨晚的新闻告诉你。所有新闻、丑闻的传播渠道都惊人的畅通,顺道还要裹挟上色彩和滋味,传到欧萸耳朵里一定生动无比,丑陋不堪。方大姐那么护着他,能在这样的关头不和他姐弟一番?该替他出气的骂几句,该为他伤给几句安慰,再包办一下他私人生活的安排:看在女儿分上,婚就不要离了。

  “不要再无聊下去了。求求你。”

  “方大姐告诉你的?”

  “我明天一早要讲大课。”

  “就是方大姐不说,伍善贞也憋不住。”

  他甩开穿紧身秋的细长腿就往外走。小菲的尖叫在后面追他:“你不要做鸵鸟嘛!头扎在沙子里什么事都没了,是不是?!”

  他又去喝酒。小菲想这个人真会自我否认,又是给自己冷茶淋浴,又是借酒发疯,还抵赖,就是不愿正视她小菲的价值。她是什么样的热门抢手货?难道她非得死在他这棵树上?

  小菲走进去,把一件巾浴袍裹到他身上,又夺过他手上的酒杯。

  她觉得他用各种各样的方式表现嫉妒很好玩,她今天偏要跟他的嫉妒心玩玩。

  “怎么?我不值得你嫉妒?”小菲偏过头去找他的脸。他不说话了。他的“不说话”很厉害,多年前他就这样治她。你劲大就折腾吧,我看不见听不见。他的“不说话”里还有一层困惑:怎么会有你小菲这样无聊的人呢?换了我早就无地自容了。

  “别太自以为是,以为我离开你活不了,没人要我。追我的男演员也不是白丁,人家是大学生,主要演员。我不用介绍他,有的是人会跟你翻舌。”

  他的眼睛平静地看着她。一看就知道这事在他那里已成了老掉牙的故事。小菲的情冷却了。他的个性中有如此大的空白:缺乏嫉妒。或许他真是太不在乎她了。还有一种可能:他自己遇不断,她出轨正好抵掉他良心上对她的欠债。说到底,他是个极善良的人。三种猜测中,小菲宁可选择头一项。

  接下去的两周,她观察他。他对她的态度丝毫没有变化。他似乎很快乐,周末带着小菲和女儿一块儿出去骑自行车,野餐。欧雪和父亲非常合得来,学校作文得奖,她只让父亲去参加颁奖大会。少年航模组活动,她把材料和工具带回家,要父亲和她一块儿做。小菲演出结束,回到家已经近十一点,见父亲和女儿的两个脑袋还凑在一块儿,锉着什么或粘着什么。天热起来,父亲赤着上身嘴里叼着烟卷,烟把他两只眼熏得眯成了细,一大截烟灰颤巍巍地顶在烟头上,比女儿还认真。小菲这种时候心里就很甜。偶然地,她也会感到奇怪的酸涩:他对女儿这么耐心,对我从来也没这样过!同时她一怔:怎么连女儿也要嫉妒?她爱这个男人真是落下病了。

  后来小菲在苦不堪言的日子里回忆这一段生活,她认为是他们一家最幸福的时光。她会一再追问自己:她是否因为欧萸的宽宏而对他心怀感激。没有答案。小菲毕竟比较情化,做事缺乏动机。她在后来回忆时断定自己在这段时间里是个娴雅甜蜜的女人,至少她控制了自己的唠叨。欧雪也是个好监督,一看见她的唠叨要起头了,马上给她个雪亮的眼色。

  两年里欧萸写了一册小说、一册散文,都是他在下乡时期搜集的素材。文字如他一贯的考究优雅,故事却十分凄厉。要许多年后,人们才发现他把批判藏得那么曲折。他写作并不用功,有客人来他马上把自己从书房里释放出来,有人请客,他也乐意出去放放风。他的作品一篇接一篇地发表。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写出来的。连小菲都奇怪:“没看你写呀!”他说:“怎么会没看见?我每天总要写半个钟头一个钟头。”小菲想,像欧萸这样的作家是不靠一张好股的。“杰克·伦敦一天才写五百个字,活到四十多岁,照样有那么多作品。”他告诉女儿。他的客人里新面孔越来越多,又像当年业余诗人那样围住他,听他对他们业余作品的指点。和当年不同的是他从来不读任何人的作品了,拿过来便往书架下面一,等那个业余文学家回家聆听他反馈时,他把稿子还给他,嬉笑怒骂地评点一番,那番评点放到谁头上都适用。有时他从书架下出稿子,还给人家时才发现还错了人。不过没人和他计较,欧老师是所有人的朋友,烟酒不分,吃喝不分,谁来了都有一顿酒饭招待。厨房里存“午餐”、“凤尾鱼”、“响炸黄鳝”、“红烧圆蹄”只要食品商店有卖的罐头,这间厨房就收藏。加上客人们有时提半个卤猪脸,一斤油炸臭豆腐,十个五香蛋什么的,冷餐会总是很丰盛。

  如果小菲在家,她会做上两样素菜或凉拌菜去助兴。他开心是她巴不得的,比他出门和某个猜不透的同伴去某个猜不透的角落要让她踏实。从母亲那里学了几手厨艺,她也要借机献宝:蛋卷粉丝、火腿蒸鱼、生姜煨鸭、仔炖甲鱼、红烧鳝背,都是可以预先烧好,不必让她临时手忙脚的。母亲一看小菲居然要为丈夫做菜,喜出望外,说有人开窍晚,小菲就是一个。

  团里排新戏《南海长城》,小菲又一次成主角。三伏天排练,她又是刺刀又是长,浑身汗如水洗,坐在板凳上就留个水印子。晚上回家,她照样给欧萸的一屋子客人凑趣,给他们添酒上菜,常常还打擂台,把某个业余文学家灌醉。

  母亲有时来看看欧雪,每次都看见一群人吃喝谈笑。她不高兴了,说小菲这么不会过,总有一天把老底吃穿。小菲去银行查查账户,底子差不多是吃穿了。她和欧萸一提,他便不在乎地说:“有稿费啊!”其实那两本书的稿费早就花完了。但小菲实在不忍中止家里火热的欢乐。只要能让欧萸高高兴兴待在家里,什么事都不是事。她偷偷当了欧萸母亲送她的金项链。没过多久,又当了戒指,还是入不敷出。小菲便向话剧团的会计师借公款,每月在她工资里扣除十块钱偿还。那十块钱是她留出来给自己吃午餐的。她可以吃五分钱的炒青菜,却仍然足不了需求量。她把欧家送给她的所有东西都一件一件偷运出去,当掉了。

  话剧团的人看她天天中午一个炒素菜一盆米汤一个白馒头,都说小菲身材够少女型了,为演甜女还要天天吃斋。女演员一向羡慕她从不离身的项链,发现它从她脖子上消失后都说小菲不知悟出什么来了,如此地返璞归真。会计把小菲债台高筑的话传出来之后,人们再看到小菲吃五分钱的午饭便窃窃私语起来:“她又在搞什么鬼?家里一共三口子,丈夫挣那么多!”“就算养母亲和外婆,也不至于卖首饰、借公款呀!”这些话传给小菲时,她就笑笑。她这人糟就糟在这里,动心眼子都是为些不着边际的事去动,碰到现实的难题,她就是“走着瞧”的态度,反正没有走不通的路。

  这天她演出完了,走到剧场门口,发现欧雪站在灯下,灰尘蒙蒙的灯光里一大蓬飞的蠓虫,撞得灯泡沙沙响。“哎,你怎么在这里?爸爸呢?”

  “爸爸有客人。”

  “怎么了?”

  “你们团里的会计师来了,要见爸爸。我没让他见。”

  小菲想,太歹毒了,什么事非得背地触她壁角呢?债可以当面嘛。会计师警告过她两次,说私人借公款不得超过一年,也不得超过一千块,不然就要把每月工资全部扣除。

  “那个胖子说,他必须让爸爸尽快把你借的钱还了,不然他会受处分。”

  明明是想探听借款的事欧萸是否知道,若不知道,丑恶的怀疑就成立了一半:田苏菲又和谁吊上膀子了,出去吃高级馆子,到高级饭店开房间,钱花海了。

  “你为什么没让爸爸见他?”她搂住比她高一截的女儿。

  欧雪不说话,轻巧滑稽地摆了她的搂抱。女儿也产生了丑恶的怀疑。

  “这两个月发现家里老是在丢东西。”欧雪另起了个头说“那个小手表没了,你的首饰盒子全空了。”

  小手表是欧萸送给她的礼物,是他们结婚三周年的纪念。小雪从小就喜欢它,小菲许愿,到她上大学时,它就是她的了。

  “你看爸爸天天在家里,开心吧?”小菲说。

  女儿瞪着她:别企图转移话题。

  “妈妈就希望爸爸开心。钱呀,首饰啊,有什么用?”

  欧雪似乎明白了。

  “只要爸爸老在家里待着,开开心心的,妈妈就开心了。”她们走到了公共汽车站。女儿一直看着母亲,有点恐惧又有点怜惜。她的母亲如何奇特地爱她的父亲,那样折磨自己又折磨别人的爱情方式,她是最好的见证。

  “妈妈,你看不出来吗?爸爸一点儿也不快乐 !”女儿忽然说。

  小菲一楞。

  “爸爸自己都不知道,他有多不快乐。”

  “那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

  “为什么他不快乐?”

  “他…怎么会快乐?”

  “是因为我吗?”

  “妈妈,你就看到你自己!爸爸又不是个女人。”

  小菲觉得女儿什么也说不清楚,不过又把什么都说了。

  “爸爸这样大笑大闹,就因为他太不快乐了。他要骗骗自己,要自己相信他很快乐,和这么多朋友在一块儿,多热闹啊。其实他很孤立。”

  小菲惊异极了。她从来没有去想这一层。女儿的话让她想到,欧萸那种嘻天哈地的快乐的确空。原来她倾家产,维系着他空的假欢乐。

  “你怎么注意到的,小雪?”

  “有时候…爸爸会叹气,又长又重。有时候他弹两下钢琴,又停下来,我进去他也不知道。一看他的样子,好像…好像那种什么希望也没了的人。”

  “你和他谈过吗?”

  “我问他:爸爸你怎么这样伤心啊?他不承认。”

  “好好的,他伤什么心呢?”

  “妈妈又要猜了。你从爸爸写的东西里应该能看到,他为什么伤心。”

  小菲这才想到欧萸三年前的那场大病,以及病中和她倾诉的话,那场痛哭,万念俱灰,身心俱焚,之后他生出不少白发,长了一脸皱纹。他的伤心使小菲震动不已,却不大摸得清头脑。病愈的他很少去方大姐家,方大姐上门,他闲谈归闲谈,其实是“闲”多“谈”少:有时娓娓地谈一阵养兰花的经过,有时议论如何滋补养生。滋补养生对于欧萸是个荒诞话题:他一顿喝四两白酒,造医生和自己肝脏的反,提醒他滋补养生,他会哈哈大笑。小菲惊讶而羡慕:女儿比她更懂欧萸,好像懂得她自己便是部分地懂得了她父亲。

  他怎么会不伤心?饥荒噬了村庄和人们,而回到省城看到的是幸存者们的自若。方大姐曾经的悲悯心呢?假如她只有一点楚楚动人之处,那就是她青春时代的悲悯心。欧萸已经在沉默中背叛了她,那个二十多年前他面对刑具也没有背叛的人。他的伤心也在于此。他的伤心在于他看到自己作为一个易于背叛的人,他有多孤立。因此他夜夜狂,希望自己不要背叛大多数。

  他总是说:“真想有个能谈谈话的人!”小菲此刻明白他一直在寻找什么样的女人,一个与他心领神会的恋人,一同痛苦一同愉悦。欧雪的成年版本,就是这个女人。小菲生养了一场,却使欧萸多年前失之臂的恋人神秘地诞生在欧雪身上,和她的父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沟通——大致是神的那种缄默沟通,这使小菲不寒而栗。

  回到家的时候,房子像点着了似的全是烟。小菲打个手势叫女儿马上回她自己卧室去。她下皮凉鞋,换上拖鞋,腿却一软坐在了地上:客人们太吵闹,没有听见她开锁进门的声音,还在行酒令。这次行的酒令是“酒”字,古文古诗古词古曲中,凡含有“酒”的,都拿来玩“酒”字落到谁头上,谁便喝酒。欧萸嗓门嘶哑,把一桌人都灌晕了。他玩这样的游戏太省力了,张口就告诉你出处、作者、年代、并有上下文连接。小菲在门厅里听,觉得他这样的学问才华在这桌酒饭上是胡糟蹋。

  这时有人说:“咱们收拾收拾吧,师母马上要到家了。”

  “她到家怕什么?”欧萸说。

  小菲一惊,他居然用这么糙的口吻说到她。女儿是对的,他哪里是快乐?他是笑着发怒,笑着悲哀,同时他又害怕如此背叛下去,会众叛亲离,便在表面上拼命做得与多数人相同。

  她站起来,扯扯衣服裙子,理理头发——师母嘛。走到门口,她手指敲了敲大开着的门:“诸位,不早了。”她一点表情也没有。高深莫测的人一般是没有表情的,而她让人一眼看懂就是表情太多坏的事。

  人们全尴尬住了。他们的脚底板抛光了这所住宅的水泥地面,却从来没见过女主人板脸。

  “噢!小菲回来了!来,这儿有个空酒杯!”欧脸醉红,汗从太阳滴下来,一件白汗衫前襟上五颜六全是番茄汁、酱油渍、啤酒白酒葡萄酒。他对酒的品位一降再降,只要能让大家起哄发疯就行。小菲把那只酒杯往桌沿上一顿。

  客人们开始起身,一边赔笑不断。

  “我们就手帮师母收拾收拾吧?”

  “不用。”小菲轻轻地说,表情是不给的“你们走吧。”

  “别走啊,酒还没喝呢!”欧萸根本看不出小菲的不悦“输了就赖酒啊?”

  大家看看小菲脸若冰雕,手忙脚地开始收盘子,抹桌子。

  “不用你们动手。我收拾惯了。你们在这里吃饭,哪天不是我收?”小菲说。

  “不收拾!收拾什么?!来来来,才十一点钟!”欧萸端起自己的酒杯“妈的,你受罚,我替你喝!”

  “别喝了!”小菲把他酒杯抓住。酒洒下来。

  业余文学家加专业文学家,七八个人都说:“别喝了,别喝了!”

  欧萸毕竟修养好,一副好脾气的样子,不让子塌台。“最后一杯!”他嬉皮笑脸地说。

  “不行。”

  “诸位,不准走啊,刚玩到兴头上。今天你们师母在台上说错了台词,回家气不顺,大家原谅!”他不知让什么念头在心里呵,一个人闷头笑得发抖。

  小菲感到眼泪都涌上来了。她真是蠢女人,一年时间都和他的情绪发生着重大误会,居然把现在他这副样子当快乐!他在自

  “以后大家不要再让老欧喝酒。他有肝病,”她生硬冰冷地说。

  一片“好的好的”“保证保证”他们一看欧萸和女主人嘻嘻哈哈,也都找到位置、姿态,一派嘻嘻哈哈,尊敬但不遵命。

  “来来来,夫人的命令我从下次开始执行,今晚先喝完!”那杯子里的酒洒得差不多了,他一口倒进嘴里,再去抓酒瓶。

  欧雪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穿着旧海魂衫和白短,头发披散,显然刚从上跳起来。她从父亲身后伸手,抓住瓶颈说:“爸爸,我来给你倒。”

  她把半瓶白酒揣在怀里,对客人们说:“今天就喝到这儿。”

  大家看看她,又看看欧萸。她像个装小老师的孩子,对其他孩子说:今天的课就上到这儿。

  但欧萸不由自主地起身了,打着哈哈说:“他妈的,千金管老子,老子得给个面子。散啦!”他举起手臂伸个大懒,从那点难堪中过渡过来,手落在女儿肩上。

  小菲一阵黯然:她费多大劲也不如女儿一句话。她在他心目中怎么这样无足轻重,不如一个十四岁的丫头。同时她讨厌自己,太爱嫉妒了,一个母亲哪能去和女儿争地位?女儿一礼拜只回来两趟,平时住在学校。所以欧萸尽量选择小雪不在家的日子开夜宴,一天夜里闹得楼下邻居也要翻脸。

  小菲把欧萸从客厅叫出来,拉到卧室,关上门对他说:“你知道我欠了多少债吗?”

  他眼里全是血丝,还是笑嘻嘻的。

  “我借了一千二百多块钱的公款,供你们这样吃喝!”

  “我又要拿稿费了…一千二百块,不就一本小册子嘛!”他搂搂她的肩,哄得十分拙劣。

  “你母亲送我的首饰,全给你们吃了!”

  “有稿费了我就给你赎回来。”

  “赎个!”

  “那就不赎,买新的!”

  “我不懂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自己。”

  他一下子翻了脸:“我高兴一点,你就这么难受?!”

  “你这是高兴?!”她哼哼地笑起来,然后又哈哈地笑起来。

  “差劲的演员就喜欢在台下演戏!”

  “你讽刺谁?”

  他甩开她往门外走,她从背面抓住他的手:“你快乐你高兴,你知道我吃了快一年的炒青菜吗?为了还债,为了你的狐朋狗来我们家免费下酒馆!”

  “我让你吃青菜了吗?!”

  小菲几乎昏厥过去。过去他绝不会说出这种没心肝的话来。她说不出话了。

  “为了这些狐朋狗,你去吃糠咽菜,那你不是活该?既然你明白他们是狐朋狗!”

  “那你为什么和他们鬼混?”

  “不鬼混我干什么?”

  一点没错,没有这群人陪他混,他连表面的“不孤立”也没有。“好,你承认他们是孤朋狗,我现在就去轰他们滚蛋!我马上去告诉他们:‘就你们也想写作?别做梦了!老欧看一行字就把你们的稿子扔到柜子下面去了…’”

  欧萸把她拉住。小菲挣扎不休,嘴巴还不停。“‘你们在这儿充其量就混吃混喝,权当老欧养一群狗。狗不会在运动里跳出来,咬那个把他们喂肥的人。老欧过去没少喂狗,都是恶狗!反右的时候恨不得把老欧咬死…’”

  小菲发了牛脾气,从欧萸手里挣脱,跑到走廊。

  “小菲!”

  她回头,呆住了。这个清高自尊优雅倜傥的人跪在了她面前。

  客人们也听到卧室的动,不安起来,此刻一个客人从客厅探身,见他的欧老师跪在地上,他先羞死了,赶快缩回去。不一会儿,全部客人都听说欧师母的严苛,一个个息声敛气,连筷子和杯盏都老实下来。欧萸回到客厅,客人们都假托这事那事,非告辞不可。欧萸等大家灰溜溜走光,一下子掀倒桌子。

  “走了好,我不怕在他们那儿落个恶婆娘名声。”小菲说着走过去,把桌子扶起来,一地的碎瓷片碎玻璃。欧萸转身便往大门口走。

  “你去哪儿?”

  他在穿皮鞋,但酒喝多了,蹲不稳,跌倒了,她上去拉他,拉不动,索坐在他旁边,哭起来。

  “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她哭着说。

  他一句话没有。她靠着他,可他和她根本不在同一空间里。“你有什么话,为什么不跟我说?”小菲伏在他肩上,泪在他的脖子上。

  他安静得可怕。这样沉默消极地撒酒疯太折磨人了。

  “我就那么笨?理解不了你?你为什么以为自己难理解呢?你凭什么比别人难以理解…”

  小菲无助极了。她是怎么搞的?把他的丑态给调动了出来,又暴给别人了。她和他夫这么多年,她爱得越深,越不得法。她太无助了。

  电话铃响起来。小菲捞救命稻草一样冲过去,抓起电话,连“喂”都像呼救。

  “小菲呀,你好厉害呀。”方大姐说“我听说你把阿萸得下跪了。”

  “哎呀,方大姐,这么晚了…”内把情报送得好快!

  “看不出来,平时你不是蛮温存的吗?”方大姐成了个当院拉架的家庭妇女。

  “方大姐,你知道阿萸不可以喝酒。医生一再叫我监督他…”

  “他是不好!不过你也不能当众罚丈夫下跪。他横竖是个副院长,学生上千,以后还做不做人呢?再说,你家里搞成了个‘裴多菲俱乐部’,你早就该来跟我告状。阿萸谁的话不听,他也会听我的话。”她以为阿萸老弟还是上海地下时的热血少年,她心眼子有一千一万,竟没有看出阿萸这两年变化——她在他感情里,在他理想中,已壮烈牺牲了。

  “是的,我是该早和你谈。”

  “你不来找我,我当然明白什么原因。省话剧团的两个领导和我都,你的事我早就听说了。我并没有对你抱多大恶感嘛!女演员在感情上把握不住自己,我理解,又不是你一个人出这种事。努力改正,也没什么可怕的。”

  小菲听着她迟判三年的宽大和饶恕。

  “我希望你还能把我当个老大姐,阿萸有什么问题,你还像过去那样来找我谈。”

  “好的。”

  “他的确太胡闹。一个老干部,花天酒地…”

  “还好,喝的是七角钱一瓶的酒。”

  “国家的经济状况才好转几年?他就可以不顾群众影响!今天要是没人跟我反映,我还给他蒙在鼓里,以为他天天晚上用功,不敢打扰他。”

  “有时候他是在写作。”小菲看了欧萸一眼:他背靠着门坐着,眼睛又在神游,思维又像是困在笼中的大兽,沉默地来回踱步,但沉默中有一种危险和不祥。小菲在他大而浪漫的眼睛里看到了野。这是头一次,她认识到这野。整个这段时间,方大姐都在说话,小菲的脑子和听觉早换了波段。

  “以为出版了两本书就是大作家了!”方大姐这句话把小菲的思绪调频又转了回来“拿了两个稿费就烧包死了,你为什么纵容他堕落呢?!”

  “我也说他了…”

  “你叫他来!看看我说他他听不听!”

  小菲把电话筒从耳边挪开,说:“阿萸,接电话!”

  “不接!我醉了!”他大声说。

  “他说他醉了。”小菲对方大姐说,声音赔着小心。

  “叫他接!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阿萸!”小菲又把电话伸向欧萸。

  他然大怒:“我不要听人叫我阿萸!庸俗!你不是一直叫我名字吗?怎么也学得这么庸俗?!”

  小菲简直不敢再去听电话那端的反应。“阿萸”是方大姐的专利,除了她没人叫欧萸“阿萸”

  “接电话呀!”她小声恶气地说。

  “这么晚谁打电话?!没教养!我十点钟之后从来不给别人打电话!”

  小菲把到嘴边的“是方大姐电话”及时咬住。他借酒发怨,躲在醉意后面,该骂的骂了,该吐的真言吐了,事后小菲可以向方大姐解释:他并不知道是谁打来的电话。

  “让他滚,我不要听电话,我是个醉鬼,来处置我吧!”

  “真对不起。”小菲转向方大姐,脸上的歉意和难看的笑容从电话线里输送过去。

  “太不像话!醉成这样!”方大姐盛怒爆发“我看他这样下去,要犯大错误!”她那边“咔嚓”一声,话筒砸在电话座上,砸断了谈话。  wWw.bAwANGxS.COm 
上一章  一个女人的史诗   下一章 ( → )
八王小说网提供大量免费的全本小说,穿越小说,网游小说,军事小说,玄幻小说,我们提供的全本小说是小说排行榜作品值得阅读,八王小说网中国最大的免费小说阅读网站
Copyright 一个女人的史诗 八王小说网 Corporation, All Rights Reserved